她身上有很多标签：性学研究生、“性学”门诊、情趣用品顾问、以及“老司机”，看似大胆的背后，是她致力于做性教育的三年。

2016年，菲比考入台湾树德科技大学就读人类性学专业。在这个亚洲唯一的性学研究所，她一边接受专业的性学教育，看着那些大胆的、充满性意味的教育物什，一边向身边的同事展开义务性教育讲座。

人类性学就业主要分为三个方向：性教育、性咨询、性治疗。在教授的影响下，菲比选择把“性教育”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方向。

于是，在2020年毕业后，她来到杭州，开始正式投入性教育工作。在一家产后康复中心的“幸福门诊”里，她作为唯一的诊疗师，为一个更小众、细分的群体——产后妈妈，提供性咨询服务。同时，她开始在杭州图书馆和早教机构，向家长们讲解家庭性教育。

作为嘉宾，菲比在“莓辣”近期举办的性教育互动展上进行分享

考虑到线下工作辐射人群有限，一年半前，她以“菲比老司机”的昵称走进互联网，相继在以B站为主的视频平台发布科普类性教育视频，截至目前，播放量超500万次，拥有7个线上社群，并开始运营付费课程。

今年，她以“性学顾问”的身份，入职女性情趣用品公司「大人糖」，对外开发性教育课程，对内开展性教育培训，试图带领这个产业走向阳光化、专业化。7月，他们在深圳商城落地了一场11天的女性情趣用品快闪活动，同7000个观众大方谈“性”。

9月12日，我联系到了菲比，和她一起聊了聊在过去三年中，她看到的中国性观念、性教育，以及对情趣产业的变化。

菲比说，“性教育应该是人生必修课。教育事业本身就是一个先苦后甜的事情，所以即使过去3年，也很难看到质的变化。”

以前她还会和不接受性教育的人进行辩论，但是现在想通了，帮助愿意接受性教育的人群更为重要。

性教育工作者需要保持中立客观，所以菲比不喜欢性别对立的做法，这样会加深教育的困难。性教育本身是为了推进两性互动，鼓励多元化。

以下是一个从事三年性教育事业女孩的感受：

# 1

性教育团队创始人大多是从高中起家，例如福建女孩幽兰和“莓辣”的色阿。因为当高中生从事性教育时，遇到的阻碍会相对少一些。

一来议题接受程度高。高中生做性教育时，涉及的议题比较聚焦，主要围绕性健康展开，如何更好地保护器官、预防疾病；二来受众来源明确。他们的同学不仅可以成为第一批被教育对象，也是很好的传播渠道；三来校园性教育的普遍缺失和急迫性。这个年龄段的学生正处在性懵懂阶段，本能地对性知识充满好奇。

“莓辣”创始人色阿，从高一开始做性教育

# 2

当一个成年人从事性教育时，很容易被污名化。尤其是男性从业者，当他们进行性教育时，常常被怀疑心术不正，甚至有恋童倾向。

# 3

性教育从业者主要是女性。

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，越来越多女性意识到性别平等的重要性。所以相对男性而言，她们会更加有意识地普及性知识，用户也更愿意接受、应和她们的指导。比如16岁的福建女孩幽兰，看到她办的性教育展览，用户会表示钦佩和支持。

女性从业者在进行科普时，会被不理解，也会遇到一些骚扰，但是总体相对男性而言，“更被支持”。

05后福州女孩幽兰，举办性教育展

# 4

部分性议题相关从业者，或半路出家，或没有专业背景，他们自身也处在一个学习性知识的过程。

但在性学的三个领域中，每个领域都有一套系统的训练内容，远不是看几本性学类书籍就可以出去从业。是否具备正向的性态度与健康正确的性观念非常重要，因此，当前互联网中很多教性技巧的视频内容价值观堪忧，整个生态也很混乱。

但这不能否定他们的启蒙作用。这个行业还在萌芽的阶段，更多人愿意投身这个事业，还是有利的，期待更多专业人才加入。

# 5

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性教育？菲比提出“去色情阳光化”，用更中性的词。

平台不同意直接说出器官名词，同时，对于很多“谈性色变”的用户来说，中性表达也更容易接受。

# 6

目前很多两性情感媒体都带有性别对立色彩。极端的语境往往会有更多的跟随者。

面对绝对的男权，也需要允许绝对的女权存在，不然社会会失衡。

# 7

网上很多有关性的议题都在贩卖焦虑。比如，利用“私处情结”，鼓吹女性进行处女膜修复、私处整容；再抓住男性的早泄恐惧，大肆售卖不合规的伪劣药物。

# 8

真正的性教育不会批评任何成熟的选择。

性教育并不是告诉用户一定要怎么做，而是说，你有这些选择，分别带来什么好处和风险，然后允许用户自己决定。性教育的底层逻辑，是教会用户学会对自己和他人负责、学会尊重、包容和爱。

因此，对于未成年人，更多是告诉他们性健康、性别平等与多元的亲密关系选择，以及如何与人互动。到了成年，再去学习所谓的性技巧。

菲比在台湾树德科技大学就读人类性学专业

# 9

作为一个性教育从业者，专业理念是大方公开地谈性，而不是用替代词隐晦化。但是，为了“合规”，让用户看到科普内容，只能隐晦地谈性，即使很多内容会变得四不像。

# 10

现在的舆论环境愈发收紧，界限非常不明确，作为从业者其实很难清楚地了解什么内容符合规定。

# 11

一年半前，B站还没有在香港上市时，审查并不严格，很多敏感词只要简单替换掉，就可以过审。

但是上市后，B站的审核变得非常严格。为了把内容发布出来，“A片”要换成“口片”，所有器官必须用拼音首字母代替，比如“阴道”要写成“YD”，“阴茎”要写成“YJ”。在一个讲解日本情趣酒店发展史的视频中，菲比改了22遍也没有发出来。

修改过后的表达

# 12

审核员这个职业群体，本身很少或者根本没有接受过性教育的专业学习。

# 13

在B站讨论医学内容，必须具备平台认可的医学资质。

护理专业出身的菲比，一年前，以这个背景去申请资质时，被B站驳回，但是现在平台也认可了这个专业。

# 14

在医学科普方面，平台的资质审核机制，某种程度上来看，是合理的。

由于在性教育这个领域，国内的从业者不够多，因此很难有一个**的牌照或认可。当平台严格地审核科普者的资质时，会大量减少错误内容的传播。

比如对女性阴道炎的讨论，很多视频都在教用户乱塞药、进行阴道灌洗等错误内容，如果这些被用户看到，很容易加深病情，甚至延误了治疗。

# 15

有关性教育的议题热度在不断上升。越来越多平台、媒体，甚至是主流媒体，开始关注性教育领域。

# 16

当前的舆论环境比较偏向女性。

当家暴、性骚扰等事件在网上被讨论时，网友更多是在谴责施暴者，也有越来越多的网友意识到，“完美受害者”的悖论。而在过去，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后，网友更倾向于在第一时间质疑被害女性的行为问题。

# 17

做性教育时恶意攻击的网友，甚至会谩骂粉丝以及留言用户。

在一个曾经发布的讲解“处女情结”视频中，一群来自百度“处情吧”有这种心理偏好的用户在评论区抨击，“视频缺乏逻辑，有处女情节怎么了，不正常吗，你扪心自问，多少男生不在乎？”，同时，他们会骚扰那些在评论区留言的用户，“有的评论真的搞笑，微博打拳打多了还是自己不是处了就鼓吹别人放弃底线，呸！恶心，恶心呐”。

性教育从业者通常已经做好了被攻击、被谩骂的心理建设，但并没有办法帮助粉丝阻止这些中伤和骚扰。

# 18

相比女性，当男性表示需要主动学习性知识时，往往受到来自外界和内心自尊的双重压力。

# 19

目前“菲比老司机”B站粉丝以18-25岁的年轻人为主，男性占据70%，这也是目前愿意接受性教育的群体。

他们往往大胆而真诚，会就视频内容提出疑问、进行反馈，比如在学习了性技巧以后，他们会同菲比分享性生活的变化，更加尊重自己的伴侣。

# 20

很多粉丝最初会带着色情的、猎奇的态度来看菲比的视频。他们本身也存在很多错误的迷思，比如“自慰有罪”的认知。

# 21

老粉丝的正面反馈，促进产生新的传播链。

在最近一年里，菲比逐渐建立了7个免费的粉丝群。很多老粉丝最开始什么都不懂，到现在，他们会主动向新成员分享性知识和正确的性观念。最近，有一个新成员进群提出了很多不尊重伴侣的问题，很多老成员就会教育他，“过于以自我为中心，性生活需要的是两个人情投意合，而不是让一份屈服于另一方。”

# 22

一般认为，性教育的主要来源是家庭和学校。现状是，这些都是缺失的，更多是情趣产品企业在科普性知识。

# 23

情趣产业“性教育缺乏”很普遍。情趣产业的从业者大部分都不是专业出身，他们不了解性学，可能连最基础的性生理知识都不知道。

# 24

很多情趣产品是不符合人性的。对于女性情趣产品而言，也不符合女性的视角，所以产品的天花板很低。

比如，现在市面上很多玩具都追求对阴道的刺激，但是阴道的敏感度其实并不高。

# 25

目前整个行业都是以男性视角为主，色情化、打擦边很严重。

这样的做法不仅不专业，也很容易翻车，比如此前备受追捧的杜蕾斯广告，还是没有逃过“跌下神坛”。情趣行业需要转型，如何让情趣产品既阳光又专业，同时又可以挣钱，需要的是整个行业的努力。

菲比在「大人糖」的沙龙会《她的性与格》上做分享

# 26

谈性色变仍然普遍。在「大人糖」深圳女性情趣用品快闪活动中，菲比和公司没有任何试图宣传色情化的内容。有很多逛商场的路人看到这样一个展后，会出于好奇咨询“这里在做什么呀”，但当给他解释是女性情趣展后，对方就落荒而逃了。

# 27

对情趣产品、性教育等有关性的认识普遍都是负面的，性污名化很严重。

在百度的“戒色吧”中，有很多高中、大学的男学生发帖，表达了自慰结束后的罪恶感，并进行自我谴责。但实际上，这样的性行为并不会给身体带来任何不可逆的伤害，“你并不会因为做爱太多，然后死掉”。其实只是高中生和大学生面对过重的学习和考试压力下，选择释放压力的渠道之一，但性教育的缺席，让深陷自慰有罪情节的学生们更加不知所措。

# 28

中国的家庭性教育目前无法像其他国家那样普及，因为，成年人的性知识也极其贫瘠。

# 29

所以，很多成年人都需要补全性教育概念。可是，让一个成年人去学习被认为是已掌握的、非必要的、甚至无用的性知识时，是非常困难的。

# 30

女性还没有学会“拒绝什么”以及“如何拒绝”。

菲比发现有些女孩子不愿意接受婚前性行为，竟然是因为担心影响彩礼的金额。

也发现很多女性面对性暴力，第一反应是“懵”的，无法做出即时反应。

如何勇敢地对性骚扰说“不”其实是性教育中很重要的一部分，这是很多人需要练习、学习的内容。因为如果事情发展到了“事后治疗”阶段，也就是发生后再去举报时，往往已经给当事者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。

# 31

很少有人教男性怎么尊重。

当抱怨男性的不礼貌、不够尊重时，不代表他不愿意学习如何尊重。只是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，男性这个群体，本身也是缺失了相关的教育。这也是当前性教育缺失的体现。

# 32

假借极端女性主义的崛起，有些言论也在剥夺部分女性的权利。

尤其是对于愿意选择进入婚姻的年轻人，少数极端言论会利用女性主义发声，认为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。还会有一些自媒体和博主，看似在讨论性议题，以色情的、打擦边球的方式博取眼球，这些都不是性教育。

性教育不是色情的，真正的女性主义者也不会干涉他人的选择。

# 33

目前，有关规范性关系、性行为的法律，如家暴、性骚扰等，还非常不完善。法律是最后的底线，而且修法本身非常耗时，所以不能根据法律来界定一个议题是否值得讨论。

# 34

虽然舆论环境逐渐保守、审核界限并不明朗，但是性教育热度的持续上升，让从业者看到了希望，想要把握住这个时机。

菲比的性教育概念

# 35

当一个性教育从业者只有学术背景，没有商业空间的话，价值非常有限。所以从事性教育工作，也需要探索更多的商业途径，给未来有志于此的人提供更好的就业环境。

# 36

教育本就是一个需要花费很长时间，10-20年才能看到结果的事情。性教育也不例外。当前中国性教育处在一个启蒙阶段，所以短时间内很难看到明显的收获，但只要越多人重视，会有更大的反响。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“Vista氢商业”（ID:Qingshangye666），作者：嘴嘴